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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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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

本來,田園堅信熬過黎明前的黑暗後,就會迎來光明,但此時此刻,他才恍然醒悟——上帝就是個惡心吝嗇的小人,他根本不懂得在不幸之後給予人以慶幸,他只會以人在最後一刻來臨前所懷的僥幸為食糧,不停壓榨、不斷索取,然後甩下當頭一棒,無情殘忍地嘲笑——他看著車廂裏的兩具屍體,一膝蓋跪了下去。

盡管眼前的慘象與園內的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但主持人卻破天荒閉緊嘴,一聲不吭,臉色陰沈,仿佛終於接受了這血淋淋的現實,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屁股倒在了地上。田園咬咬牙,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突然拉住謝莉的衣領並往下一扯,瞪著淚水盈眶的眼睛,齜牙咧嘴地說:“是你殺了他們!”

主持人一驚,愕楞地扭頭看向他們。聽聞動靜,恰好向部門請求完支援的晨星趕緊跑了過來。沈連寂和秦莘野也相繼從車裏出來。

“是你殺了他們!”田園繼續說,“你是最後一個來參賽的,不是你動的手,還能有誰?”

為保證通靈比賽的“公平”和“公正”,靈媒們只有到了現場後才知道考題,相互之間也不能有過多的交流,通常是前一個靈媒完成錄制後,下一個靈媒才會入場。為此,田園專門讓兩名工作人員,即陳屍於車內的二人留在園外,負責接待候場的靈媒並送他們退入場。謝莉身為最後一名參賽的靈媒,是最後一名與他們有過接觸的人,殺人嫌疑最大——按照一般思路,這樣推理的確沒錯,可是……

“你現在的心情,我理解。但也不能含血噴人。”面對懷疑,謝莉雲淡風輕,伸手阻攔意欲上前分開他倆的晨星。她直視田園那雙已然跌入深淵的顫抖眼瞳,坦然道:“我到的時候,外面沒有一個人。”

“別瞎編亂造些謊言來裝蒜!分明就是你殺的!”田園驟然拔高了音調,由於太過激動,張嘴的時候還噴出了幾滴口水,“我知道你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你一定是看我要把你賣了而懷恨在心,以此來報覆我對吧?既然要報覆我,直接對我出手不就好了,為什麽要對他們狠下殺手?他們是無辜的啊!”

出於工作需要與職業習慣,田園會“特殊照顧”一些靈媒。因此看到無人來給自己帶路時,謝莉並沒有在意,以為不過又是一個幼稚的小把戲罷了。然而這兩具屍體,她萬萬想不到——初到此處時,謝莉確實感到了一絲難以名狀的異樣,奈何夢幻島的能量場太大、壓迫感太強,以至於這細微的異樣感轉瞬即逝,被她忽略了。謝莉同情逝去的生命,也很自責為何現在才感應到他們出事了,但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為部下的死而泣不成聲的男人,她絕對無法原諒。

“原來你對你自己的所作所為並非沒有自知之明。既然如此,那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她不甘示弱地說,“不錯,我的確知道你這檔節目在背地裏幹著什麽惡心勾當,也的確非常討厭你,但我不至於為此殺人,也不會因為任何理由殺人。你說的沒錯,他們是無辜的,唯一不無辜的,只有你。田園,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利用他們對至親至愛的感情和對你們的信任,玩弄欺騙,嘲笑背叛,還次次在節目開頭加上一句‘本節目內容全部屬實,絕無造假’,真是夠厚顏無恥!”

田園氣勢洶洶地反駁:“難道只有我們一檔節目造假嗎?其他導演都沒按預先寫好的劇本拍嗎?我是為了把像你們一樣的可怕妖怪都通通抓起來才這麽做的!如果沒有你們,我們犯得著煞費苦心地欺騙嘉賓和觀眾,跟演員簽訂保密協定嗎?說到底,都是你們的錯!”

“呵。”謝莉冷笑,“這就是我參加《通靈者》的原因,田園。是你的執迷不悟害了他們。”

“你……”

田園怒火中燒、忍無可忍,剛想撲過去撕爛那婦人的可惡嘴臉,卻冷不防倒下了。主持人嚇了一大跳,瞧見晨星手持麻/醉槍,“殺人了”三字還沒吼出,只聽得一句“你膽敢喊出來,下一個死的就是你”,立刻抱頭跪地求饒。晨星懶得理他,轉向謝莉,正容亢色地說:“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謝莉抽了口氣,長期憋悶於心間的憤懣霎時噴湧而出,可一旦訴諸於語言,卻變得異常冷靜:“我天生比較‘敏感’,很多常人看不出的東西,我一眼就能看穿,所以我一早就知道《通靈者》在造假了。只不過播放伊始,嘉賓都是內部請來的演員,節目內容也是按既定劇本演的,作為娛樂,看著打發打發時間也不錯。但後來,大概是由於名氣打開了吧,節目嘉賓不再是內部演員,而是真正需要幫助的可憐之人。對於這樣一群人,他卻不加收斂,一如既往地編寫劇本,用天花亂墜的虛假真相踐踏嘉賓們的真心求助,更糟蹋了那些希望通過《通靈者》來幫助更多人的有能者的真摯誠意。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知道他,甚至說你們的背後是誰,也知道舉報這條路走不通,所以才報名參加了今年的選拔。我一個人力量有限,洗不白這檔節目。我也從沒想洗白誰。只要能或多或少的幫到那些把自身生命的全部意義寄托於一個答案的人,就足夠了。”

聽了謝莉這一段肺腑之言,晨星的心情久久無法得到平靜。她擡眼瞪向一臉三觀破碎的主持人,沈聲問:關於謝莉說的,你有任何要辯解的地方嗎?”

“我……”主持人頓了一下,“參加節目的大部分靈媒和小部分嘉賓確實是田園找人演的,節目的某些看點和爆點也確實是我們故意制造出來的,但……”他怯怯地瞄了眼謝莉,迅速收回視線,“我一直以為田園是為了節目效果,才對觀眾投票動手腳,現在想想,好像是有點對不起那些由於‘說錯話’而被第一批淘汰掉的靈媒們……”

主持人並不清楚等待那些被淘汰掉的靈媒的,究竟是怎樣一番翻天覆地的命運,他所謂的“對不起”其實並非出自真心的愧疚,僅僅對於自己看不出謝莉是貨真價實的靈媒,感到有眼無珠,後悔對她冷嘲熱諷罷了。這跟嘴上說殺生殘忍、每餐卻必吃肉,是同一個道理。

晨星咬緊牙關,瞄準被她這一舉動嚇得屁滾尿流的主持人,不給他逃跑的機會,果斷扣下了扳機。

“你走吧。”

“嗯?”

“趁部門的支援未到之前。”晨星頓了一下,又說:“回去以後,少在公共場合露面。”

謝莉高傲地笑了笑,“怕什麽?我又不是異類。”

說罷,瀟灑離去。

秦莘野看晨星盯著謝莉的背影出神,突然一巴掌甩在她腦門上,疼得她差點喊出來。

“看什麽看,不許對我家謝莉女王起歪念頭!”

晨星叫冤連天:“我……我才沒有!我只是擔心……”

“擔心什麽?”

“擔心,”晨星聲音漸弱,“部門不會放過謝莉。”

“為什麽?謝莉女王又不是異類。沒有異類能在那老鬼面前裝逼。”

“可是部門為什麽在明明已經拿到血檢結果的情況下,仍要我們來調查她?我原以為上頭怕謝莉用某種手段掩蓋了本該存在於其血液中的克勒庇,所以才命我們來與其近距離展開接觸,但萬一正好相反呢?”

“什麽相反?”

“部門之所以想要異類,無非是因為他們體內有克勒庇。假若克勒庇不能增強自愈能力,不附帶名為超能力的副作用,只是一種少部分人身上特有卻沒什麽實際用處的分泌物,部門還會對異類窮追不舍嗎?”晨星表情難看,“換句話說,部門針對的,不是異肽素,不是異類,而是……”

“哦。”秦莘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雖然這番推論很符合部門的一貫風格,但可惜的是,你想錯了。”

“哪裏錯了?”

“部門從來沒有把‘異類’和‘超能力’劃上等號。部門針對的,至始至終只是異類。”

秦莘野的聲調一如既往的輕佻,好似浮在空中,含著笑意的目光落在晨星身上,令後者無端感受到了一股壓抑的重量感。

“腦子活躍是好事,起碼不用擔心生銹。但是晨星,你還是多想想你應該想起的事吧。”

她說著,步調輕盈地蹦到沈連寂身邊。緊接著,羅卉冷不防拉開車門跳下車,馬不停蹄地奔向夢幻島——

這是一棟紅瓦白墻的建築,似乎是一家餐廳。就其裝潢來看,在荒廢以前,定可以用“富麗堂皇”來形容。然而現在除了東倒西歪的桌椅、墜落於地的水晶燈、一只莫名其妙立在餐廳中央的粉色高跟鞋,以及被棄置於一邊的大片餐具外,就是昏暗的光線和遍地的灰塵了。羅琦不知道自己如何跑到了此處,也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但因一路跑來氣喘籲籲、兩腿又酸又麻,天邊還響起了一道悶雷,便決定進去歇一歇。她跨過門檻,找了個角落坐下來。

然而一坐下來,耳邊就自動回響起了方才羅卉在後頭追逼時的一聲聲“羅琦”,眼前亦浮現出了羅卉那怨憤失意至極的表情。羅琦閉起眼、捂住耳,使勁搖起頭來,活生生一副要將腦漿甩出來的節奏。而後,興許是頭搖暈了,她靠著墻壁,失意地笑起來。

搞砸了。

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隱約的腳步聲,一個男人走進了餐廳。羅琦擡起頭,還沒看清對方的長相,就被一股強大的無形之力束縛住了手腳,幾近被捏成一團爛肉。驚慌失措之下,她下意識反抗起來,但隨後不知出於什麽原因,竟然放棄掙紮,合上眼瞼,安靜等待死亡降臨。就在她的意識即將遠行至遙不可及之處時,一陣如火車鳴笛般的悠長咕嚕聲非常不合宜地響了起來,一聲高過一聲,一聲更比一聲持久,沈悶程度不亞於時不時於天邊響起的悶雷。好半天,羅琦才艱難地睜開眼,聽出居然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男人好似早已預料到了這突發狀況,慢慢松開羅琦,往後退了幾步。盡管主觀上沒覺得餓,但由於沒吃午飯,羅琦早已是前胸貼後背,她窘迫地蜷縮成一團,把臉埋進膝蓋,仿佛這樣“打雷聲”就不會傳出。這時,半塊豆沙包被丟了過來。

豆沙包賣相平平,是那種往往被丟進貨架角落、過期後又被營業員不加留戀地處理掉的廉價貨,然而此時在饑腸轆轆、胃酸波濤洶湧的羅琦看來,卻極為可親可愛,甚至比山珍海味還要令人垂涎。她很想用它來撫慰叫囂著空虛的肚子,但因為男人沒有扔得特別遠,想要吃到,就必須靠近他,便遲遲沒有進一步動作。男人背過身,說:“我是掰著吃的,沒用嘴。”

羅琦怯怯地打量了男人一眼,看他沒有轉回身的跡象,猶猶豫豫地往前一探,拿起面包,剛想張大嘴狼吞虎咽,一頓之後,小雞啄米般小小啃了一口。緩慢攪動著的舌頭仿佛不把由於發酵而產生的每個小孔都感受遍,就絕不將其送入喉嚨。可縱然如此細嚼慢咽了,她還是十分狼狽地噎住了,咳不出來,咽不下去,難受得好似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擊,氣管也一起被堵住了。聽聞動靜,男人又滾了一瓶礦泉水過去。羅琦這次沒有遲疑,接來就往嘴裏灌了一大口,然後長出一氣,如獲新生。她擡起眼瞼,看見男人霎時出現在自己身邊,撞鬼似的猛打了一個哆嗦,坐在硬地面上的身子亦向後傾斜了四十五度角。

雖然男人長著一張論誰見了,都不會產生戒備的庸人臉,但往往越人畜無害,就越令人心悸恐懼,越平庸不起眼,就越會做出殘忍可怕之事。羅琦緊張地盯著他,大氣不敢出。

“我要殺了你。”良久,男人問道:“不打算求饒嗎?”

“求……求饒?”

“我要殺了你,你不知道嗎?”

“知……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羅琦不敢直面對方那足以刺傷她的直勾勾的視線,垂眸囁嚅道,“如果你要殺了我的話,那就動手吧。”

“為什麽?你不怕死麽?”

羅琦抿緊嘴唇,不置可否。

男人猝然松手。

“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有最最愚蠢的人才會用死來解決問題。”

“但是我……”羅琦垂首抱頭,眼淚溢出眼眶“我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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